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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首例单身女性冻卵案二审开庭,当事人:冻卵更加迫切,因为又老了一岁

2023-05-09 18:19:18来源:潇湘晨报

过去四年,徐枣枣一直在为自己的“冻卵案”奔走。年月的逝去使她不仅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心理上也产生焦虑

过去四年,徐枣枣一直在为自己的“冻卵案”奔走。年月的逝去使她不仅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心理上也产生焦虑、恐慌带来的不确定感。闭上眼睛,她会回到事件缘起的那间问诊室内。


(相关资料图)

“我只是想冻卵,一个简单的需求,就是不行……”

2018年,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以下简称“北京妇产医院”)的辅助生殖科,徐枣枣意识到,即便已排除医疗技术上的风险,单身女性的冻卵行为仍不被允许。第二年,她将妇产医院告上法庭。2022年7月22日,一审败诉。她没放弃,继续提交上诉状。

2023年4月24日,徐枣枣通过个人社交媒体公布案件的最新进展:“冻卵案”二审将于5月9日14:00于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开庭。

35岁的徐枣枣,再次看到希望。更为重要的,是相比四年前,她的视角不再聚焦于案件本身,而是在为群体发声,让更多的单身女性了解到,除了“找个人凑合结婚生子”之外,原来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01

被打入“冷宫”的卵子

2018年的11月,北京妇产医院生殖科的问诊室内医生与就诊者的对话,一开始进展顺利,医生确认完徐枣枣的身体各项指标均处于正常状态。直到话题转向她的婚姻状态。

“是已婚吧。”

“不是。”

气氛瞬间变了味道。女医生停下手中笔,看着徐枣枣。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我们要来谈一谈了。彼时,徐枣枣刚满30岁周岁。一方面,她还没考虑好是否要步入婚姻;另一面,忙于事业的她也意识到女性的黄金生育大门缓慢关闭。她想要借由冻卵,留住生育的可能性。

不过,女医生不这么想。专业上的建议都给完了后,对话来到人生课题:生孩子要趁早、晚了精力跟不上。女医生还现身说法,表示自己也也曾是大龄产妇,如果能够重新选择,她宁可暂时放下工作,尽早生完孩子。而且,单身女性冻卵与国家政策相悖,医院无法提供服务。

根据相关规定,中国女性只能因夫妻不孕或女性身患恶性肿瘤或癌症,才能获准冷冻卵子。一位普通单身女性显然跨不过这个门槛。

徐枣枣感到委屈,面对态度毫不怠慢的医生,像是挨了一记闷棍。问诊室约莫10平米,暖气充裕,加之超载的患者人数,将诊室内的空间占满,人与人之间细密的情绪相互传递,焦虑不断。徐枣枣与医生对话发生的中途,正在排队的患者还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那感觉,好像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无端占用了大家的医疗资源。”

徐枣枣没躲。在她的坚持下,医生还是开了检验单,以确认她的身体状态。同年12月,她带着检查结果,重回问诊室。“结果很好,适合备孕。你还是赶紧把证领了,去备孕吧。”医生用同样的话术,打发走了徐枣枣,将她和她的卵子,一同打入“冷宫”。

当天走出医院后,她去边上的眉州东坡餐厅大吃了一顿,试图修复问诊带来的负面情绪。于此同时,她更明确的知道,冻卵必须做。

冷冻卵子技术属于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范畴。通过促排卵技术,可以把年轻状态的健康卵子,运用液氮技术将之冷冻储存,卵子不会随着人体衰老而变老。在未来生育时,再取出冷冻的卵子受孕。这种技术也被称为“生育保险”,女性在年轻时因各种原因错过生育,仍然有几率怀孕生子。

2019年,在北京的一场有关生育讨论的沙龙活动结束后,徐枣枣突然意识到,冻卵行为的内核不仅是政策,更是女性生育与婚姻关系的长久冲突。

讨论进行中,有人提到吉林——这一唯一允许单身女性冻卵的地点。顺着这条线,徐枣枣发现了政策之下,似乎存在可行性。深入了解,她还发现冻卵这一需求背后,站着的绝不只是少数人,而是一个庞大的女性群体。她决心起诉医院,由此让大家关注到“冻卵”衍生出的女性困境。

02

生与不生的决定权

案件的起诉过程,开始走得异常艰难。

在被大众知晓之前,她经历了不予立案、律师更换,还改变了起诉案由,将原本的“医疗纠纷”改为“一般人格权纠纷”。在法律概念上,它既包括生育权,也包括身体。徐枣枣以医院无权拒绝权利人提出的正常医疗服务需求、以及涉及区别对待(人格尊严)为由提起诉讼。

随着“中国首例单身女性冻卵案”的标签扩散,支持的声音纷至沓来。

线上,网友们在评论区内留下支持的话语。线下,徐枣枣身边的朋友时常会发来问候,关心事件的进展。

徐枣枣很意外。最初她只是想把这事做完,给自己是一个交代。没想到被那么多人关注。

2019年12月,一审开庭,北京妇产医院生殖科的专家医生和徐枣枣面对面。她能感受到,对方是位现代女性。谈话间,也没有埋怨,反而表示对“单身女性”的理解。

徐枣枣回忆,对方一再强调医院在事件中的角色:按章办事,如果,医院越过了政策,则会被吊销执业资格。武汉就是例子。

当年10月底,武汉同济生殖医学专科医院拿到国内首张未婚女性“冻卵”通行证,在医院一层大厅处,也放置了“冻卵”相关的广告牌。据长江日报报道,该院的“冻卵”过程需要10~15天,根据促排情况,花费1万~2万元不等。但在几天后,湖北省卫建委随即辟谣,称该医院违反《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规定,已对违法违规行为进行查处,并将依法公布查处结果。事件发酵后,“单身女性冻卵”再次沦为地下产业。

时间再往前,吉林省也有类似样本。《吉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中规定只要满足五个条件:第一,户籍在本省;第二,无子女;第三,决定终身不结婚或结过婚但决定以后不再结婚;第四,本人自愿 ;第五,未患有生育的疾病,便可向卫计委申请指标(冻卵)。但同样的,该政策被质疑有“越位”之嫌。

在等待庭审结果的时候,徐枣枣有了新恋情。她向男友解释了事件的来由,亦表明这是她个人正在进行的事情,获得了男友的支持,甚至是崇拜。

她没把这个案件当成一件“大事”。更多时候,她只是恰好被命运放在了档口上。从进入诊室的那刻起,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受了这口气,也在病历本上留下了“咨询冻卵”的笔迹,何必让第二个、第三个女生遭受同样的痛苦?她也从医生的口中,听说过“冻卵早晚要开放”的表述。

“我更多的想法是,我不觉得它(冻卵)是一个由无到有的过程,而是一个早晚的过程,我的存在可能会加快这个进程。”徐枣枣说。

一审一年半后的2022年7月,败诉消息来临。徐枣枣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间问诊室内,无力感袭来。那年她34岁。她不放弃,继续提起上诉,和律师找来了更多的专家,希望多角度、全面地呈现与验证单身女性冻卵在法律和政策方面推进的可能性。

而从2018年至今,徐枣枣从未想过放弃,她觉得自己应该能主动掌握生或者不生的决定权。

“我不希望被写成一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不能生孩子、找不着对象的大龄女青年,为了以后找到对象一定要生。我想让他们看见,我就是拿着我自己的一个钥匙。我拿到这个钥匙本身是重要的。”

03

冻卵的政策之困

关于单身女性是否可以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国家卫计委其实早有规定。2001年2月20日,原卫生部制定了《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其中规定,要求申请开展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医疗机构要“符合卫生部制定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的要求”,而《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明文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

地方条例与主管部门的规章相互矛盾。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教师巢容华指出,吉林省的生育条例与《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下称《生育法》)也有冲突。《生育法》第十八条明确规定“国家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两个子女”,她就此认为法律认定的生育主体指向了夫妻,而非个人。

“我能感受到医院和医生的无奈,也能理解,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徐枣枣说。

记者以患者身份来到长沙中信湘雅医院咨询,该院的医生表示,在医疗技术上,冻卵并不复杂,他们也曾操作过。只是,临床应用上针对的是,“必须要做的患者。”

“比如子宫癌患者,她必须要做子宫切除手术,那冻卵是用来保存生育率。这种情况是可以向医院进行申请的。”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民商事法律科学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石佳友认为,目前国内单身女性冻卵,《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是最大的阻碍。“这个甚至称不上是法律,仅仅是一个部门技术规范。该技术规范虽然不是法律,但是实践中,医院又必须遵守,不然会受到卫健委的处罚,后果会很严重。”

他提醒这个技术性文件制定于20多年前,而今天中国的社会经济环境、医学技术、人口相关政策等与当时相比,已经发生了显著的深刻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法院引用二十多年前的部门规章及技术规范,显然不合时宜。

石佳友说,国内有单身女性赴海外冻卵。“这也促使我们要反思,这种禁令真的有必要吗?”

04

一直存在的灰产

需求催生出利益,成了灰产的渊薮。就和徐枣枣见到的一样。

她记得第一次去医院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候诊大厅,向拥挤不堪的队伍里撒下名片,然后迅速消失。徐枣枣捡来看,上面写着各项生殖服务。在女厕所的隔间门后,更是贴满了直白的广告。为了争抢生意,贴广告的人会将竞争对手的联系方式用黑色马克笔直接抹掉。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这些灰色地带是存在的。”徐枣枣说。

在不少国内各个省市有关“生育”的专科与全科医院门外,各类卡片式小广告,大多围绕着医院周边100米内散落在地上。这些小卡片提醒着前来问诊的患者,除了医院的大门之外,还有一扇窄门通向涌道,供前来问诊的患者出入。

44岁的王志飞是许多提供冻卵服务的中间商之一。他自称从业7年,关于冻卵业务,他向记者介绍,相关技术业务由来以久,不管政策是否允许,总有人会找到他。

其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可透过内部关系在国内冻卵,手术费用3—6万,冻存卵子每月700—800元,优势在于方便,且不需要家属签字。另一种是,前往欧美、东南亚等国家进行冻卵,折合成人民币的价格大约在10—20万元不等,冻存费用每年超过万元。

但据记者走访了解到,在中国的公立医院,如复合条件的非单身女性,冻卵的实际手术费用约为1—2万元,冻存的费用是200元每月。

徐枣枣不是没想过走出国冻卵这条路。在冻卵被拒后不久,她加入了一些聊天群。群内大多是和她有类似需求的女性同胞,大家将彼此视为同温层,亦是战友。在这里,有人因为年龄困扰,不得不选择出国冻卵;有人因为有关系,私下在医院做了手术;更多的人和徐枣枣一样,在等着政策转向。

“冻精都可以,凭什么不能冻卵。”有群内的女性对政策发出质疑。记者也了解到,相比冻卵,冻精的流程简单直接,费用也低了很多:取精的600元,冻存300元每月,且不受限制。

徐枣枣不愿意出国冻卵还有一些现实问题。即便冻卵在国外合法,但毕竟山长水远,自己的卵子放在海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医院可能会倒闭,卵子也有可能会被转卖。排卵手术,尽管技术成熟,但1%的风险下,如果出现医疗纠纷,维权更是难题。利弊权衡,徐枣枣最理想的状况是,国内可以开放冻卵。

“有那么多人有一样的需求。”

医疗技术、法律、公共政策和伦理道德的混战,引得灰产一直有着存在的空间。2023年至今,王志飞平均每月会接到20多个咨询电话,冻卵的占比20%。

05

政策松动的迹象

2023年5月6日,35岁的徐枣枣出现在广州一家咖啡馆内。采访开始前,她要了一瓶苏打水,瓶盖略紧,她婉拒了帮忙,把紫色的袖子套在掌心,拧开瓶盖。之前,她为了冻卵又去做了一次检查,各项指标出奇地正常。她说:“生孩子还是没有那么迫切,但对于冻卵更迫切了一点。因为又老了一岁。”

四年前,徐枣枣铁了心要在国内冻卵。现在,她有了新的打算。

虽期待二审,但徐枣枣不执着于判决结果。她说,一个社会实践性别平等需要分步骤分时期来完成。从最开始形式上的显性不平等逐渐消失,然后发展到隐性的不平等逐渐消失,最终达到实质平等。这是一个漫长过程。“从观念到生活实践,都是很需要练习的,也都是很渐进的。大家对于这些不公正的容忍程度也在变化。”

徐枣枣的代理律师董晓莹向记者表示, “她们的生育权在国内受限。我们想从诉讼的角度,通过司法途径去扩大影响,争取可见度。”

董晓莹认为,四年过去,尽管政策还未质变,但变化还是一直存在。关于女性生育权的议题被确实地推到公众面前,单身女性关于自我的认知也正因此而提升。

徐枣枣的案件审理期间,全国政协委员、重庆静昇律师事务所主任彭静提交了《关于赋予单身女性实施辅助生育技术权利,切实保障女性平等生育权的建议》的提案,建议赋予单身女性实施辅助生育技术权利。

政策似乎也有了一些松动的迹象。据财新网2023年3月13日报道,国家卫健委有关部门正在组织征求专家关于放开单身女性冻卵的意见,消息一经发出随即登上热搜。

这些徐枣枣都看在眼里。她说,“单身女性的需求能被更多人听见,这比案件本身更重要,而司法的意义也正是在此。”

2023年5月9日下午1点40分,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门外,徐枣枣说,“我希望单身女性能够有个人的决定权。”随后,她踏入庭审现场。

几小时后,门外的车流不断,日光渐稀,阴影不及处,媒体的镜头涌向徐枣枣。

“虽当庭未宣判,但能让人感到希望还是存在的。无论怎样,我们还是会继续做下去。”

时间不再宽宥,徐枣枣平静地离开现场。回望彼时彼地,或许将成为未来故事的另一个开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志飞为化名。

潇湘晨报记者 傅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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